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移民往事

2023-04-10 08:12编辑:陆元华

记者 马 燕 通讯员 闫科任

世间万物,人亦渺小;黄沙厚土,人如尘埃;山河岁月,人皆过客。往事,不过是一缕眺望远方滑落山巅的风、一滴笑看苍穹流出的泪。

巧家,这座被群山守护、被金沙江揽入怀抱的小城,河为母、山为父,环流于巧家县域西北的金沙江,流长138公里。从西汉建元六年(公元前135年)走向21世纪的今天,浩荡东流的母亲河金沙江孕育了一代代勤劳、刚毅的巧家儿女,他们相亲相守、相爱相助、相互成全、彼此包容,在金沙江宽广的胸怀里成长为推动历史前行的舵手。

人类与河流,注定是一段在逆流中博弈,在顺流中较量的荣光岁月。巧家与金沙江,亦是如此。翻开历史的画卷,人类与河流交织的足迹历历在目:明清时期有整治开发金沙江的举动;1938年,国内专家对金沙江航运进行系统查勘、论证后编写了《金沙江查勘试航报告》;1942年,因战事所需,国民政府交通部委开展试航;1959年,捷克斯洛伐克专家组和国内选调的专家组为白鹤滩水电站选址;1965年,白鹤滩水电站工程列入国家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三个五年计划;1990年,国务院批复同意并确定乌东德、白鹤滩、溪洛渡、向家坝四级开发;2002年,金沙江白鹤滩水电站开发建设拉开了序幕;2006年,白鹤滩水电站可行性研究报告通过审查;2011年,白鹤滩水电站工程占址和淹没区禁止新增建设项目及迁入人口通告“封库令”发出;2017年,白鹤滩水电站主体工程全面开工……2021年,为了这一治国安邦的水利大事,母亲河金沙江边巧家库区16867户近5万个孩子告别故土,搬入新居。

2023年,白鹤滩水电站实现16台机组全部投产发电,电站下闸蓄水后的巧家蜕变为美丽的湖滨之城。波光粼粼的蓝色水面下,岸上思乡的人依旧能准确地指出原故乡的位置。今天,重拾这段搬迁岁月里某个微光的动人时刻,只为铭记一颗颗隐秘而伟大的凡人之心。

告别芒果树的少年

与芒果树告别,是郑德冰此生刻骨铭心的一场离别。

有些孤独是必须面对的。2000年12月20日凌晨,原白鹤滩镇棉沙村3组一户人家传来响亮的啼哭声,一个聪明的男孩与世界见面了,他就是郑德冰。还未等到他上学,忙于生计的父母继续远行外出务工,陪伴他成长的,是不再年轻的外婆,是大他5岁的哥哥,是院墙外那10多棵绿了又黄的芒果树,是那片压疼他稚嫩双肩的甘蔗林。他摘过的芒果,远多于与父母团聚的次数;他扛过的甘蔗,远多于与父母分开的日子。他在孤独中学会明辨是非,他谨记外婆的家训“犯法的事情不能做、有毒的东西不能吃”。他在孤独中学会坚强,除了学前班时外婆接送过,小学、初中、高中、大学的路都是他独自走完。他在孤独中学会与故乡交心,与一山一河、一草一木、一花一叶、一墙一瓦、一猫一狗成为挚友。

所以,郑德冰童年里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好伙伴,除了表弟王儒鸿,另一个便是这个叫作“棉沙”的村庄。一个是对他“言听计从”的小跟班,一个是任他“爬高上低”的大世界。

人不淘气枉少年。7岁那年,郑德冰和表弟王儒鸿路过三奶奶家,见无人在家,兄弟二人把母鸡孵化的蛋请上了餐桌。一顿饱餐后,三奶奶家厨房里一片狼藉,灶台上散落的鸡蛋壳、地上躺着的已成形的小鸡、随意堆放的锅铲和碗筷。等待他俩的,是两根狠狠抽打在屁股上的枝条。

郑德冰喜欢爬树,他喜欢家里院墙外那一棵棵粗壮的芒果树,白天它们任他攀爬,夜晚像护卫一样守护他,树干上、树枝上、树梢上、树叶上满是他成长的痕迹。三月,他在树下看芒果树开花,担心花朵被风吹落;七月,他在树下看半青半黄的芒果,计算着丰收的日子。有一年夏天,年幼的郑德冰在芒果树上骄傲地完成了一个“倒挂金钩”的动作,谁料,他的脚板被树枝卡住,动弹不得,他在树上大声喊“救命”,表舅像取衣服一样把他从树上取了下来。

就这样,郑德冰在春天开花、夏天结果的芒果树下一天天长大,从嗷嗷待哺的婴儿成长为坚强独立的男子汉,与故乡为伴整整20年。

2021年春节,白鹤滩水电站巧家库区启动移民搬迁工作,郑德冰一家从棉沙村3组搬到黎明安置区。搬家之前,外婆再三叮嘱要带上她的木箱子和木床;父亲在老屋的墙角抓了一把黄土包裹起来带去了新家;郑德冰把老屋里里外外拍了一遍,挺拔的芒果树、沧桑的瓦片、厚实的土墙、老式的电闸……爬上房顶的那一刻,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触摸故乡,他心里掠过一丝酸楚,心想,这些老物件以后只能通过照片给自己的孩子看了。

在黎明安置区过完第一个春节后,2021年3月10日,返校的郑德冰像往常一样漫步在大学校园里,他突然停下了脚步,朋友圈里航拍的照片和视频让他的心紧了一下,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最终还是来临了。祖祖辈辈居住的故乡尘土飞扬,一台台挖掘机日夜轰鸣,白鹤滩水电站巧家库区正在开展库底清理工作,他知道这次真的要与故乡告别了。随即,他在朋友圈发了一篇名为《致我们将成为水底世界的故乡》的日志:“这座金沙江边即将消失的村庄,曾被一个孩子无数次写在自己的小学作文里,用着一些俗不可耐的形容词,拙劣地表达着他对故乡琐碎的热爱。于他而言,以后再没有夏天的芒果,冬天的甘蔗;再没有春天的攀枝花,秋天的苞谷;再没有把屁股颠疼的沿江公路,充满人情味的红白喜事……面对告别,最好的态度是——好好告别。”

他忘不了,他曾幼稚地与金沙江正面较量,浩荡的江面、颠簸的船只虽让他害怕,但无法动摇他追随大人坐船渡江去四川卖红糖的决心;他忘不了,他一边淘气地把手指伸进猪鼻孔,一边记下了吃年猪饭邻里乡亲互助的画面;他忘不了,一群南来北往的人于某个暑假,在沿江公路边买芒果时和他讨价还价的场景;他忘不了,每一段与家人团聚、专属于父母影像的榨糖时光;他忘不了,村里那股清甜润心的龙潭水、那片父亲用于编织背篓的绿竹林、那只毛色黑白相间叫“路路通”会作揖的小狗……而今,他只能隔屏触摸“元地图”App上那个再也无法触摸到的屋顶。

2023年夏天,是郑德冰大学毕业的季节。就读于云南师范大学文理学院,主修汉语言文学的他,已取得中学语文教师资格证,目前参加过公务员国考、省考。尽管那棵陪伴他长大的芒果树已沉入江底,但巧家依旧是他归心似箭的故乡。

聂世萍的数学题

离开和回归,像一根牢固的红绳,或松或紧,她是母亲的女儿、孩子的母亲、丈夫的妻子。离开时,绳子放松了,她从故乡走到他乡;回归时,绳子收紧了,她从离别走向团聚。

和聂世萍一起在外务工的,还有丈夫及大儿子,家里只剩下读书的小儿子和年迈的母亲。她的内心深处有一股小小的骄傲,每年春节,她不用在拥堵的春运里寻自己的一席之地,她可以提前一两个月回家,盼她回家的,除了亲人还有一片待榨的甘蔗林。

榨糖于巧家人,是一场隆重的仪式。锄头和镰刀是开启仪式的兵器,它们被对土地怀着敬畏之情的人们挥舞着,以获取甘蔗林的丰收并赠予甘蔗林来年重生的秘诀;男人们用壮实的肩膀护送甘蔗,汗水化为酒祭奠通向糖房的路;糖房点燃最红的火焰,用滚烫的温度熬煮糖汁,糖汁历经翻江倒海的疼痛迎来重生,化身为一块块小碗红糖。

糖房是个大炼炉,榨出的是糖,熬制的是人性。原白鹤滩镇棉沙村3组有一间公用的糖房,聂世萍家距离它500多米。糖房老得像个抽烟袋的老者,被柴火熏黑了半边脸的土墙是他沧桑的脸颊,5个灶台是他的心、肝、脾、肺、肾,他点燃的烟火形成熊熊火焰,一锅锅糖汁在他的胸膛里同时沸腾起来。糖房虽然旧了点,但是里面榨出来的红糖是最好的,从不掺杂白糖,从不使用外地廉价劣质的甘蔗,还有手艺精湛的师傅,所以棉沙红糖在外小有名气。后来,为了防伪和提升知名度,糖房里增添了印有“棉沙”二字的模具,棉沙人有了“红糖印章”。

糖房由四五个固定的榨糖师傅“主厨”,村民按100斤红糖12元的手工费支付给师傅,手工费也叫“榨租费”。每逢榨糖季节,各家各户摇号排队,根据自家的甘蔗量预订榨糖的天数。轮到榨糖的人家,要为所有参与帮忙的人提供中餐、晚餐、夜宵,将饭菜按点送到糖房。榨糖是个体力活,环环相扣,单凭自家人是应付不过来的。从聂世萍记事起,棉沙村就传承着互相帮助的良好风尚,轮到榨糖的人家,其他家会主动帮忙砍甘蔗、送甘蔗,男女老少齐上阵,力气大的留在甘蔗林,力气小的留在糖房帮忙,不用支付任何报酬。有一年,聂世萍和丈夫错过了自家榨糖的时间,等他们赶到家,家里的红糖已全部出炉。她知道,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儿子是无法完成的。这股甜过红糖的乡风,滋养着棉沙村3组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。

榨糖这事,男主外、女主内,男人们负责砍甘蔗,女人们负责做饭、送饭。轮到聂世萍家榨糖时,她每顿要做三四十人的量。做饭时会有村民来帮忙,三四个人分工协作,有人洗菜,有人切菜,有人蒸饭,有人炒菜。聂世萍的厨房里有两个直径二尺六的大锅,一个蒸饭,一个炒菜,不论是火势还是容量,足以保证三四十人的饭菜热腾腾整锅新鲜出炉。三菜一汤是标配,四季豆酸菜白菜汤、回锅肉、炸洋芋是招牌菜。做好的菜分别装进桶或盆里,米饭不用单独盛,连同蒸饭的甑子一并背到糖房。与糖房为邻,能节约不少力气,聂世萍家距离糖房500多米,送饭方便。她家的甘蔗不算太多,一天能榨完,一锅糖汁能出近70斤红糖,待模具里的红糖冷却后挨个取出来装好,她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。

聂世萍喜欢这份忙碌,她以红糖之名,在年复一年的离开与回归中安顿好每一个日子。

2021年正月,因为白鹤滩水电站的建设,棉沙村3组的糖房和甘蔗林淹没江底,聂世萍失去了这个让她忙碌的理由。她默默地做搬家前的准备,黎明安置区是她的新家。

出发与回归,依旧是聂世萍搬进新家后的生活轨道,她得重新计算回归的距离,这是一道数学题,她要在回归的路线上减掉到达糖房的距离,虽然不过500米,于她却好长,毕竟她在那段路上走过了46年。

跪别老屋的庄稼人

刘仲玲神情凝重,难掩悲伤,紧皱的双眉让她额头上的皱纹更深邃,凹凸相间的皱纹像她春耕时翻犁过的黄土地。

她实在舍不得这栋老屋。她坐在堂屋外注视着眼前的一切,不远处,一排已倒下的房屋成为一片废墟,飞扬的尘土在空中盘旋,尘埃在落定之前与房屋做最后的告别。就在几分钟之前,刘仲玲邻居的房屋倒下了,现在轮到拆除她家的。

拆迁工作暂停了下来,刘仲玲不许任何人动她的房子,明理的她与固执的她做最后的较量。她心里明白,得支持白鹤滩水电站建设,可她控制不了自己,像个跟母亲置气的孩子,得把心里憋着的那股气释放出来。工作队又何尝不急呢?此次拆迁是线条式整路连线拆除,如果刘仲玲的房子动不了,就会影响工程进度,进场路就无法打通。然而,现场没有争执、冲突,在一旁耐心等待刘仲玲的,是一台挖掘机和5个工作队员,他们一等就是一整天。

落日时分,静止的画面有了动静,刘仲玲与自己和解,她要为老屋举行一场告别仪式。她起身从堂屋香火台下拿出香蜡和纸钱,双手把点燃的香蜡插进香火台。这双劳作了大半辈子长满老茧的手,再“牛”的大黄牛她也拉得动,今天要撕开这又软又薄的纸钱,反倒有些力不从心了。她的手有些微颤,纸钱一张一张缓缓地从她的手里飘落下去,最后重叠在一起像一座燃烧的小火山。火苗直射着刘仲玲,她并拢双脚郑重地跪了下去,膝盖重重地撞击着地面,泪水瞬间夺眶而出,她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:“国家要修水库,我们要支持电站建设!”话音刚落,她朝着香火台俯身重重地叩拜了三下。屋外,拆迁队队长蒋先洪眼含泪光,被这一幕深深打动。

这是2018年,在原白鹤滩镇七里八队修进场路拆迁房屋的一个画面,是白鹤滩水电站建设中的一项控制性工程。

时隔5年,再次打开刘仲玲的心扉,你会明白,无论是置气,还是跪别,都是一个庄稼人对黄土地最隆重的告别方式。

30本日记的主人

能让一个男人在8年间写下30本日记的,未必是爱情。

他的名字里有一个“洪”字,这个字与他的工作经历缘分不浅。1998年,他从部队转业到巧家炉房乡政府工作,参与炉房水库建设;2008年,他被调到马树镇政府,参与小海子水库建设;2013年,他被调到原白鹤滩镇政府,参与白鹤滩水电站建设。用他的话来说,他的名字是为水库而取的。

上了锁的抽屉,装的不是秘密就是往事。亲身经历了从中型水电站跨度到世界级水电站的建设,于他的人生,是一笔宝贵的财富,每一帧回忆都弥足珍贵。特别是从2013年到2021年这8年间,他用30本日记记录了参与白鹤滩水电站建设的每一个瞬间,他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在办公室的文件柜里,还上了锁。这把锁,不是要尘封往事,而是要珍藏往事。今天的他,再次开启这把锁,轻轻翻开每一本日记,每一页都让他陷入回忆,每一篇都有一个故事,每一个故事都让他的表情切换自如,要么深沉,要么激昂,有开心,有激动,有骄傲,有辛酸。

2013年,他被从马树镇调到原白鹤滩镇,开启了参与白鹤滩水电站建设的相关工作。早出晚归、“白+黑”、“5+2”是巧家各级干群推进电站建设的工作常态。他的日记里,记录了当天工作的任务和进度,记录了当天老百姓反映的急难问题,记录了婆媳矛盾和邻里纠葛,记录了参与化解每一桩纠纷的经历,记录了政府落实老百姓诉求的举措,记录了与他并肩前行的队友的名字和故事,记录了他当天的所思所悟……在他记录工作的缝隙里留了一点空白,用于摘抄好词好句和移民政策要点。

“第一,补偿补助问题,应当与四川同库同策;第二,移民搬迁安置问题,应当让老百姓搬得出、稳得住;第三,应当重视后期发展扶持的问题。”2018年,国资委到巧家开展移民工作调查,他作为基层代表在会上发了言。日积月累的工作经历和调查研究,让他的发言厚重、务实。

他叫蒋先洪,是白鹤滩街道的一名工作人员。在他身后,还有一大群未被写进日记、参与白鹤滩水电站建设的各级干部和群众。写或不写,他们都是一条河最深的记忆。

值此白鹤滩水电站巧家库区移民搬迁两周年之际,谨以此文,献给金沙江以及它那群勇敢、可爱的孩子。

文章来于《昭通日报》2023年4月9日四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