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纸上还乡

2021-09-22 16:55编辑:巧家县融媒体中心

纸上还乡

潘 灵

好几年前了,我跟朋友闲谈。朋友问我,如果你不出生在云南巧家大药山深处的那个小山村,你还会选择做一个作家吗?我当时想都没想就说,不会。朋友又问,如果给你自由选择的机会,你会去做什么?我一点都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,做画家。我的回答让朋友表情愕然。我看他一脸的不相信,就说,我真这么想的。

我内心深处,总有着一处无法呈现的迷离风景,那些远山远水,那些云卷云舒,那些单独的存在,一直在诱惑着我这个凡夫俗子。不能表现的痛苦,成了我内心的一个死结。我想,我要是出生在一个小镇上,或者一个县城里,甚至更大一点的地方,我就会去做画家,我要用色彩和线条,勾勒出我的乌有乡,涂抹出我的桃花源!

记得是上初中的时候,我有个同学叫邱洪,他家住在巧家县城龙潭边的文化馆,他父亲是文化馆的馆员。有一天下晚自习,邱洪同学邀约我们去他家看昙花开。我跟一群同学去了,但邱洪同学家,看花人实在太多了,我没看到昙花一现,但却穿过那些成人的头颅,看到了他家墙上的画,画是邱洪父亲的,画的是鱼,那画上的鱼,竟然比龙潭里游的还好看。我有过许许多多同学,唯独被我记得其父大名的,怕就是邱洪了。为了证明我真记得,我现在写下来,他叫邱朝荣。当然,巧家文化馆,我当时还记得另一个人的名字,李凤勤。我的少年时光里,如果有过跟所谓艺术的亲密接触的话,那就是我看过这两位画家的画。我不知道这两位画家,在艺术标尺下是一个什么水准和境界,但他们真的影响了我,让我对少年的追忆中,多了一份美好。

好像也就是那年夏天,巧家县文化馆要在龙潭办青少年绘画班。消息传入巧家一中,我就有些想入非非,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,但我终究还是错过了那个艺术的夏天。一放暑假,我就往大药山深处的家赶了。我要回家去高山背洋芋,我母亲在家育的那一亩三分地的红苕藤,跟高山上的人换了千余斤洋芋。我要不回家帮她去把它们背回来,我们家就有饿肚子的危险。都说艺术高于生活,但在艰难岁月里,生存高过了艺术。

我依稀记得当时巧家一中初82班有个叫姚国剑的同学,就在那个暑假上了那个绘画班。上了绘画班的姚国剑同学,沉醉于习画,当时,他家父母并不赞成他画画,姚同学是顶了压力的。一个不听从父母我行我素的少年,容易在其他少年心中高大起来,姚国剑也不例外。我记得我第一次被姚同学邀请去看他画的心情,那确实有点受宠若惊。看着他画的攀枝花,我们的嘴都成了“O”型,后来,我一见画家就激动,就情不自己,就想做粉丝,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毛病。

闲话说得太多了,要转正题,我还是有些忐忑。2012年,我的身边总是有些令我不快的事情,好在故乡传来了好消息,好消息是姚国剑传来的,他说巧家的五位画家,要出画集,我在电话里说好呀。我的祝贺充满了真诚。但他后面的话,让我有些为难。

他说,你帮我们写篇文章吧。

说真的,我再次有了受宠若惊的感受,但也同时有了一份不能胜任的为难。但我还是接受了,惺惺惜惺惺,作家和画家,不都是文学艺术那根线上的两只蚂蚱吗?

很快,我就通过互联网,看到了五位画家的作品,他们是邓国戈、李玉鸾、刘敏、王崇伦和姚国剑。五位画家,虽说都是乡党,但我谋个面的,也就姚国剑和邓国戈,另外三位,听说过人名,却未见过人面。但只要看过了画见不见人又何妨呢?我要对五位画家说抱歉,对于绘画,对于美术,我是一个隔着千山万水的十足的门外汉。你们就把我当成你们的粉丝,原谅我的胡言乱语吧。班门弄斧,其实需要勇气,那就为我的勇气鼓鼓掌吧。

先说说邓国戈。我跟国戈,仅有过一面之缘,是前年姚国剑带去的。在他的画室里,我看过他的油画。他的油画,是写意的,有点像我对故乡的记忆,亲切而模糊。在他的画布上,色块堆积的世界有些杂乱无章,而给我留下印象的,恰恰是这份无序。在他的画布上,夏日的荷花,秋天的玉米,拥挤而混乱,甚至,在玉米地上方的云朵,也是杂乱的。他画的巧家县城,模糊中透出喧嚣,嘈杂和零乱。在他的画布上,生活呈现出某种不安。那种不安,仿佛有某种欲望在涌动,我个人认为他表达出了巧家县城那份真实的情绪。

同样是画油画的刘敏,走的却是一条老老实实的写实路线。刘敏的写实中充满了力量,这份力量来自他对平凡生活和普通人的关注。画布上那个中途停下来整理莲花白担子的男人,他的背后是一个隐约的县城。这是一幅让我热泪盈眶的作品。巧家县城及县城附近的人对刘敏这幅作品一定没有陌生感,它是一幅司空见惯的景象。在我读初中的时候,我班上的同学郑全忠和邻班的同学李金银,不就是这样从他家住的玉屏山上挑着心爱的莲花白,到集市上换来他们的学费的吗?感谢刘敏,你给予了我这份久违的感动。看刘敏的画,很温暖,有一种含而不怒的欢乐,这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的画家的真情流露。但刘敏显然是拘谨的,在绘画中似乎还有些不自信。我看他的画总在想,色彩能不能再眩目些,再亮些,把那种亚热带的干热河谷的的情绪表达得更强烈些,岂不快哉?

同样是70后的油画家,同样是写实的风格,同样是对平凡生活和普通人投以关注,王崇伦在艺术上,似乎跟刘敏走着同一条道路。这两个年龄相近,受艺术教育背景相近的青年画家,我在看他们画作时,还是在相同中找到了不同。王崇伦更自觉更痴迷于表现劳动。他的《泥瓦匠》系列是我很欣赏的作品,他画得很认真,他想把那劳动中的辛苦和快乐的双重情绪表达出来。他画的劳动者无一例外地对劳动的过程表现出了认真和专注,他们是享受劳动的劳动者。但写实是双刃剑,过于专注的绘画,让王崇伦的画里少了一份随意和洒脱,我多么希望他能像他的画中人一样,享受绘画,在绘画中享受。

说了三位油画家,我想说说另外两位国画家。

李玉鸾的山水,在我这个外行看来是有些古韵的。水墨在中国文人这里,不仅仅是一门技法,更多的是一种精神:看山不是山,看水不是水,是山水画给我们的最初,看山还是山,看水还是水,这是山水画给我们的最终。在李玉鸾的山水中,高天也好,远山也罢,都有一种自由、随性的宁静,这份我们久违的宁静,是如此气定神闲。作为生活在一个小县城的画家,一个人到中年的画家,靠绘画去获取名利,显然也淡出了李玉鸾的心境了。就像那乌蒙深处的人家,独享那份与山为邻,与水为伴,怡然自得的山水人生。李玉鸾如果再潇洒些,再飘逸些,说不定某一天,在他的画纸上,就真的有了一份我们迷醉的名士古意了。

太熟悉姚国剑了,从少年时就有了交情的我和他,在彼此的领域里,其实都是陌生的。这种熟悉的陌生,比之于纯粹的陌生更为可怕。你说你太了解这个人了。但于他的作品,你却说不出个一二三,这算什么熟悉和了解?在姚国剑的山水画中,我看到了他对磅礴的一种追求。在姚国剑的画纸上,山仿佛是上升着的,那种“高过天”的巍峨中,那种扑面而来的压抑里,不都是国剑自己的心境么。较之于他的山水,我更喜欢他的花卉,那月光下的一池清荷,如此沉静,如此内敛。一个中年男人,经历了太多生活的沙场,对美、对爱的理解,不就是这一塘的月光,一池的清荷么?在他的画中,我自认为读出了他内心压抑的欲望和追求。当我们在物欲横流的世界,轻易地背弃了我们的山水现场和我们的精神故里,国剑是那个告别灯红酒绿,背着行囊急急赶往故乡的归人。

说真的,我有些忌妒了。忌妒这一群,生活在偏远县城的艺术家们。在他们的世界里,绘画是一种日常生活,是生命的需要,它跟名利无关,跟金钱无关。他们不会去想,他们作品后面是否该有一个市场。他们只知道,他们的眼前,有一个美不胜收的家乡!我是那个被世俗勾引的浪子,在异乡久久凝望他们的画,让不安的灵魂,努力还乡!

(潘灵,云南巧家人,小说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秘书长。全国四个一批人才,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,中共云南省委联系专家,现任《边疆文学》总编辑、编审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