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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昭通日报】金沙滚滚(长篇小说节选)

2021-09-16 10:17编辑:谭昌国 陆元华

饶红梅 女,彝族,1984出生于云南省昭通市巧家县,在《中国艺术报》《边疆文学》《昭通文学》等刊物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、童话、散文、评论等,已出版文集《在药山嫁你是一生最大的收获》和长篇小说《金沙滚滚》,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现在巧家县文联工作。

◆饶红梅

李翠翠是布依族村寨里最美丽的姑娘,父亲早逝,无兄弟姐妹,和母亲相依为命。糍粑是布依族最喜爱的食物,她是村寨里糍粑做得最好的人。她现在就是去田里给糯稻薅草的乡亲们送糍粑。土司的随从借口买糍粑和李翠翠搭讪,她热情地把糍粑送给了他,说只要走进寨子就是客人,请客人吃糍粑是布依族人的传统。阿子土司吃了糍粑,赞不绝口。他原本想让她陪自己过夜,天亮后给些钱财打发。吃了糍粑后,他决心要把女子带走,专门为自己做糍粑。他常年吃牛羊猪鸡、荞麦粑粑和洋芋,这些是彝族人的传统食物。糍粑给他的味蕾带来了强烈的新鲜感,那清香的糯稻味,是金沙江滋养的稻田气息,黏稠软糯的口感让他无法忘怀。土司让随从找到布依族寨主。寨主不愿意族人去给异族人做仆人,但阿子是彪悍勇猛的彝族土司,自己的族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,寨主只能忍痛割爱让李翠翠跟他走。

从此,李翠翠就成了阿子土司家的厨娘,她只做一样食物,那就是糍粑。土司用她做的糍粑赠送亲友,或是逢年过节、庆典宴会上招待客人,或赏赐给有功的武士和贡献突出的仆人,大家的赞美给土司脸上贴了金。土司很高兴,没有为难李翠翠,并给予她一定地位,提高她的酬劳,但她一点儿也不快乐。她从小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布依族寨子里,一下子进入森严陌生的彝族土司庄园,就像在天空飞翔的小鸟被关进了笼子,痛不欲生,整天闷闷不乐。她总是想冲破土司庄园的牢笼,回到自由的布依族村寨,但是她看到逃跑的奴隶或者仆人被抓回来后,总是遭遇挖眼睛、割鼻子、挑脚筋等处罚,便没敢逃跑。女奴诗薇经常陪她说话,给她解闷,两人十分亲密。后来,诗薇加入了地下党。李翠翠为了自由,加入了马云武的队伍,最后走上了抗日的道路。

马雪梅是回族人,大眼睛,高鼻子,皮肤白皙,爱清洁讲卫生,即使在艰苦的前线,她也要找地方洗澡。她每天祷告,希望安拉保佑战争胜利,保佑自己的心上人——同样是抗日战士的未婚夫平安。其实,她的未婚夫早就牺牲了,只是她不愿相信而已。

马雪梅的家族会养一流的好马,毛色光滑鲜红,高大威武,健步如飞,作战马、拉车、骑行都很好。他们把养的马拉到阿子土司的领地去卖,深得阿子土司喜爱。这个阿子土司,应该是现任阿子土司爷爷的爷爷。我们就叫他老阿子土司吧!老阿子土司把他们留下来,划一片水草丰茂的土地给他们居住,让他们保持自己的宗教信仰和民族风俗。报酬是他们每年免费为阿子土司家供应战马。从此,他们就在阿子土司的领地里居住了。

未婚夫跟她从小青梅竹马,感情深厚。未婚夫不想永远做个牧马人,就让父亲送他到朱提地区的清真寺,跟着阿訇学习,理想是做一个知名的大阿訇。他刻苦学习,几年下来,变得博学多才,饱读诗书和穆斯林经典,《古兰经》倒背如流,精通汉语和阿拉伯语。严高立到朱提招募少数民族战士,遇到了他。严高立让他明白,真正可以拯救人们于水深火热的是战斗,是拿起武器赶走侵略者,推翻压迫人民的封建奴隶制度,让祖国强盛,让人民真正当家作主。最后,他加入了共产党,成为了一位抗日英雄,上前线打仗。

他上前线的那个早晨,马雪梅送他到山坳口。大药山白雪皑皑,小凉山巍峨耸立,旭日跳上山口,把田野和山川镀上一层金色。麦苗在风中翻滚着波浪,油菜花传来沁人心脾的芳香。

她泪流满面,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依恋和担心,把一根马鞭递给他说:“我舍不得你走,我需要你。”

未婚夫用衣袖擦干她的眼泪,深情地说:“我也舍不得和你分开,但是国家需要我。不要流泪,不要悲伤,祈求真主保佑我平安归来。胜利的那一天,我就娶你。相信伟大的中国一定会胜利。”

未婚夫转过身,走出山坳口,走下山崖。

她追到山崖边,对山崖下的未婚夫喊:“我等你回来,你一定要平安回来。”

未婚夫也在山崖下喊:“回去吧!如果胜利了,我就回来;如果我死了,请把这根马鞭埋在家乡的山顶上,我要每天听着牛栏江水滚滚流淌。我活着,跟马鞭一起回来;我死了,马鞭也会回来。”

她说:“愿真主保佑你,真主会保佑你的。如果你死了,我会沿着你的足迹继续战斗,直到胜利的那一天。”

那天,阿子土司家守山坳口的武士吉克父子看到了这对依依惜别的恋人,十分感动。小武士吉克曲一和这对恋人从小在阿子土司的领地长大,算是亲密的伙伴。他为了排解马雪梅和恋人分开的忧伤,采了一束带露珠的野花赠送给她。

马雪梅接过花朵,感激地笑笑,说:“谢谢你,吉克武士。”

她微笑的脸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,在野花的映照下,闪耀着粉色的光泽。

小武士看着马雪梅矗立在山崖边,目送未婚夫消失在崇山峻岭中,唉声叹气。

老武士说:“儿子,怎么叹气了?”

小武士说:“阿爸,这个小伙子真英勇。我真羡慕他可以上战场。”

老武士说:“儿子,你也很英勇,也长年在战场上拼杀!为祖先和英雄的荣誉而战!”

小武士说:“我说的战场不是打冤家和杀同胞的战场,而是保家卫国、杀日本鬼子的战场。阿爸,我对打冤家和土司之间的自相残杀感到厌恶。我想做一个真正的英雄,为了民族和祖国而战的英雄。”

儿子竟敢说厌恶土司的行为,这会惹大祸的。老武士赶快用擦尔瓦蒙住他的嘴,生怕不远处的几个武士听到,告给阿子土司。老武士转脸看了看几个武士,他们正在盘查货郎的货担,没在意父子俩的谈话,老武士才放下心来。

老武士拉着儿子走到一边,小声说:“孩子,阿爸效忠过三代阿子土司,再过半年,我就退役了。按阿子家的规定,会付给我一大笔养老钱,你要继续忠心耿耿为阿子土司效劳。诚实守信、衷心勇敢是我们彝族誓死捍卫的美德,我们不能失约。但现任土司太过凶残,杀害无辜,我不想让你继续留在他家,不如你跟我回家。我们买几亩地,几头牛羊,给你娶个媳妇,踏踏实实种地放牧。”

小武士说:“不!阿爸,我不回家种地。我们吉克家的男人个个都是英勇的武士,天生就应在战场上拼杀,不是种地放牧的人。吉克家的男人离开了战场,就像雄鹰离开浩瀚的天空,失去了英勇的本色;像骏马离开绿草盈盈的草地,没有粮食和营养;像蜜蜂离开花朵,没有甜蜜和芬芳;更像大地离开雨水,变得干涸而没有生机。离开了战场,我吉克曲一还算吉克家的子孙吗?”

老武士点点头,看着连绵起伏的山峰和深不可测的峡谷。这一带地区山川河流都留下了吉克家子孙征战的身影,要是在儿子这一代就不做武士了,确实有辱祖宗。

老武士哀叹:“也是,也是!不过,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,比如换一个善良正直的土司效力。”

老武士说了这句话,痛心疾首,声音颤抖地说:“没想到我们吉克家的男人,也有背信弃义的一天。阿子土司啊!阿子土司,你已把人逼得无路可走了!”

吉克曲一说:“阿爸,我不想做武士了。做武士整天打打杀杀,杀的人是吃同一片土地长出的粮食、喝同一股山泉的人。我记得第一次穿上武士铠甲上战场,替阿子土司去跟阿都土司打冤家时,杀死的第一个人是我最亲密的阿哥吉克格梦。他是阿都土司家的武士,也是你最疼爱的人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他待我如亲兄弟。小时候,他经常背着我去田野玩,有好吃的,总是给我吃,从来不让别人欺负我,尽心尽力保护我。我记得有一次,我们一起掉到猎人捕猎的陷阱里,怎么也爬不上去,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,阿哥搂住我,用身子为我遮挡雨水。陷阱里的雨水越积越多,眼看着就要淹死我们,阿哥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,躲避越涨越高的水。浑浊的洪水盖过他的肩膀、脖子、嘴巴、耳朵、眼睛和整个脑袋,当他感觉要被水呛死时,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死,而是害怕把我淹死。他使出全身力气,用双手托住我的身子,高高举起。当水淹没到他的手腕时,你才发现了我们,把我们救出陷阱。也就是那次的遭遇,大大损害了阿哥的身体,所以作战的时候,才会输给我。我们各随其主,战场之下,我们是最亲密的兄弟;战场上,我不得不拿起剑刺向他的胸膛。”

吉克曲一说到这儿,情绪激动,狠狠地踢打山坳口的大石头,说: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,我的剑刺进阿哥胸膛的瞬间,他没有一丝丝责怪,还温情地说:‘阿弟,照顾好阿爸,我的养父。’”

老武士回想起养子,老泪纵横,心疼万分。他的养子吉克格梦的父亲是阿都土司家的武士。阿子土司和阿都土司打冤家,在一个深深的山谷决一死战,老武士发现对方的一个武士想悄悄逃跑。彝族会尊重一个战死的武士,但是最鄙视逃跑的懦夫,觉得他们辱没了武士尊贵的名誉。老武士追了过去,逃跑的武士蜷缩在山沟里,黑色的擦尔瓦紧紧裹着身子,双手护住胸前。

逃跑的武士说:“看在我们都是武士的分上,请砍下我的脑袋,你提着回去领赏,但请不要伤害我身子的其他地方。”

老武士答应了他的请求,手起刀落,他的脑袋就像一个球,骨碌骨碌滚到草丛中,鲜血溅红白花和绿草。逃跑武士的身子却岿然不动,双手依然扯着擦尔瓦裹住身子,紧紧护住胸前。

老武士提着逃跑武士的脑袋往前走,突然听到孩子的哭声。他回过头去,看到没有脑袋的逃跑武士的胸前,黑黑的擦尔瓦在蠕动,孩子的哭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。吉克老武士扯开擦尔瓦,逃跑武士的双手紧紧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。

老武士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逃跑,为什么要让自己砍下他的头,为什么要紧紧裹着擦尔瓦,为什么双手护住胸前,原来他是在保护他的儿子。吉克老武士捡了一堆干柴,燃起熊熊大火,给予了逃跑武士尊贵的火葬,然后抱起地上的小孩离开。

从此,他把逃跑武士的儿子取名吉克格梦,跟着亲儿子一起养育,两兄弟感情非常好。养子十六岁时,他告诉养子真相,并由养子决定,是回到亲生父亲的土司家,还是留下来。

养子说:“阿爸,你杀了我的亲生父亲,我应该杀了你,但是你养育我长大,给予我慈父般的关怀,我下不了手,但是我绝对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。”

吉克老武士心如刀割,但还是为养子收拾行李,送他到金沙江边,指着一条小船,说:“孩子,去吧!过了这条江,爬上那座山,再往下走,就到了你父亲的主人阿都土司家的领地。他们会收留你的。记住,你的父亲虽然不是最勇敢的武士和英雄,但是他是一个最伟大的父亲。以后,要好好忠于自己的主子,做一个勇敢正直的彝族汉子。”

养子跳上船,眼泪一滴一滴滴落在金沙江的波浪中。

老武士擦干他的眼泪,说:“别哭,孩子!山神和祖先会保佑你的。”

养子握着他的手,说:“阿爸,如果有一天我和弟弟在战场上相遇,我该怎么办?”

老武士说:“做一个武士应该做的事,尽一个武士应该尽的职责。”

养子点点头,身子颤抖,眼泪滴落得更快更大了,脸痛苦得变了形。吉克曲一一边呼喊着阿哥,一边疯狂地向他们奔跑过来。

吉克曲一跪在鹅卵石上,抱住阿哥的双腿,大哭着说:“阿哥,你别走;阿哥,你别走。我以后听你的话,再也不调皮捣蛋,再也不惹你生气了。阿哥,你别走好吗?”

阿哥蹲下身子,为阿弟擦干眼泪,捧着阿弟的脸,说:“阿弟,阿哥必须走,请帮我照顾好阿爸。我们的阿爸是一个大英雄。他常年打仗,全身都是刀伤和剑痕。他现在年纪大了,伤疤随时会疼,你要好好照顾他。”

阿弟说:“阿哥,只要你不走,我什么都答应你。”

阿哥推开了弟弟,小船离开岸边。阿弟沿着河岸追逐阿哥,阿哥向他挥手。

阿哥大声说:“照顾好阿爸!照顾好阿爸!”

老武士看着远去的养子,知道他从此失去了这个儿子,下一次见面就是战场了。这个身经百战、九死一生的老武士抬起头,一只孤独的老鹰惨叫着划过天空,他惨叫着跪在地上。小儿子沿着岸边追逐呼喊阿哥,滚滚江水上的养子还是渐行渐远,直到消失在对岸。

老武士回想起这一幕,下定了决心,说:“儿子,我们吉克家在山神和祖宗面前许下过诺言,绝对不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,但是这次我支持你。不过,你必须答应我,一生只背叛主人这一次,永远不许再发生第二次。如果山神和祖宗要惩罚,就惩罚我吧!但是你要记住,一生只背信弃义这一次。”

吉克曲一说:“阿爸,好的,我发誓一生只背信弃义这一次。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主人,就是献出生命,也绝不再背信弃义。”

老武士说:“好的,儿子。你想参加哪个部队?听说抗日的部队很多,有共产党,有国民党,有自主抗日的,也有散兵游勇。”

吉克曲一说:“上战场杀日本鬼子的,那才是英雄呢!云南王龙云是彝族,他坚决抗日,我想参加他的部队。对了,我前段时间陪表哥去县城,听到有人在街上宣传抗日,他们说龙云的部队叫作滇军,我就想去参加滇军。”

老武士向马雪梅招了招手,马雪梅走过来,眼睛红红的。

老武士说:“姑娘,你的未婚夫去抗日参加的是滇军吗?”

马雪梅不敢说未婚夫跟共产党走了,就随口说:“是的,他跟滇军一起去抗日。”

令马雪梅没想到的是,这句话却让吉克曲一走上了一条不归路,以至于后来他在台湾的孤岛上困顿一生,到死都没有回到生他养他的故土。

​名家短评

乌蒙山脉,金沙江畔,从奴隶到主人,由蛮荒向文明,但见热血铸就百年斗争史,且得倾心创作一部新传奇。深扎于这片土地之上的作家饶红梅,以她超乎寻常的执着追寻,以凝神聚气的动情书写,真实再现了金沙江畔不能忘却的历史风云及人物命运。

——叶梅(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、中国散文学会会长)

彝族青年女作家饶红梅创作的长篇小说《金沙滚滚》,聚历史风云于笔端,写金沙江畔各民族的百年奋斗史,宣传正能量,树立爱国情怀,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。为了写好这部作品,饶红梅不仅动用了自己多年的生活积累,还历时六年进行采访,足迹遍及金沙江畔。她尊重历史,生动呈现了家乡各民族走过的曲折历程;她用心写作,让革命先辈的奋斗重现异彩。作为一部为建党百年献礼的作品,《金沙滚滚》挟金沙风浪向读者走来,为我们展现了历史的多姿多彩。

——黄玲(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云南民族大学教授)

《金沙滚滚》拨开金沙江畔历史迷雾,再现乌蒙山区风云传奇。

——胡性能(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、秘书长)

生长于牛栏江畔的青年女作家饶红梅,从小浸润于文学的故乡,脑子里装满了江河山川,血液里流淌着大药山的豪迈气质,博览群书和民间故事成为她文学田地中最丰厚的养分。在她的笔下,既有金沙江滚滚的磅礴气势,亦有溪流雨露的温润柔绵。她笔下的人物,有革命者的豪放无畏,亦有小女子的儿女情长;有乌蒙汉子的果敢坚毅,亦有年少轻狂的浪漫情怀。读《金沙滚滚》,时而像金沙江水洪浪涛天,时而如白鹤滩大坝戛然截流,可谓荡气回肠,千回百转。

——沈洋(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昭通市委宣传部副部长)

(文章来自《昭通日报》2021年09月14日第04版)